隱秘的心魔

　　沒人知道，仇恨的種子何時在陳曉雯心里滋長。

　　75歲的奶奶凌鳳英跟陳曉雯的關(guān)系相對親近一些，可這個必須依靠拐杖才能勉強(qiáng)行走的老人對孫女的世界也完全陌生。

　　只是出事了，老人才覺得，“那個瘋女人打小就欺負(fù)這個沒媽的孩兒”，凌鳳英覺得，自小沒人保護(hù)、沒人傾訴的孫女，是“沒有辦法忍了”，才會殺人。

　　但凌鳳英也承認(rèn)，湯曉霞的智障母親，從沒對陳曉雯做出過特別惡劣的傷害。

　　黃婷婷覺得，或許正是母親的缺位，才讓陳曉雯對于來自同伴母親的責(zé)罵分外敏感。

　　在銀瓷完小學(xué)，留守孩子占到百分之六七十，大多數(shù)孩子的童年都跟爺爺奶奶一起度過。年輕的黃婷婷并沒有刻意觀察過留守孩子與其他孩子性格上的區(qū)別，印象最深的是今年春節(jié)后安排的第一篇課堂作文，題目是《新年新氣象》。

　　湯曉霞和陳曉雯的作文從沒有過完整的句子，在黃婷婷的記憶中，新年第一課，大部分孩子都有了新衣服或文具，只有她們倆，仍是老樣子。

　　同齡孩子交上來的作文，大多數(shù)都跑題了，因為孩子們都沒有提什么新年新氣象，更多的句子是，“我喜歡過年，過年爸爸媽媽就能回來，我也不喜歡過年，過了年，他們就走了。”“我不想跟爸爸媽媽分開，但是他們必須要走。”“真希望‘年’能長一些，再長一些。”

　　衡陽縣是傳統(tǒng)的農(nóng)業(yè)縣，人口超過百萬，當(dāng)?shù)毓俜皆薪y(tǒng)計，約有30萬人常年在外打工。這也意味著，這些家庭的孩子要長期忍受與父母分離的痛苦。

　　同時，打工生活的不穩(wěn)定，也新生出許多問題家庭，最為普遍的是離異和家暴。

　　同樣是衡陽縣，2012年4月13日，12歲的留守少年小岳因為瑣事先后殺死表弟、表妹和最疼愛自己的姑媽，引發(fā)輿論對留守兒童極端犯罪的憂慮。

　　三年后，悲劇再次上演于此地。

　　在長期閉塞的山村，究竟是什么讓本該無憂無慮的少年變得乖張殘忍，即使是身邊最親近的人，也找不到答案。

　　無人告誡 何為對錯

　　類似的案例比比皆是。

　　2014年2月18日晚，湖南婁底，14歲的留守少年肖明用刀刺死了來網(wǎng)吧找他的父親。

　　肖明在小學(xué)時期曾是模范留守兒童，步入青春期后，開始沉溺于網(wǎng)絡(luò)世界。他信奉暴力，也混跡進(jìn)入了當(dāng)?shù)氐纳倌杲?。春?jié)期間打工回家的父親同樣相信暴力才能管教愈發(fā)不聽話的兒子。但肖明對于父親的第一次反抗，便以父親的生命作結(jié)。

　　2014年4月11日深夜，江蘇泰州，14歲少年薛毅用鐵榔頭砸腦袋、刀刺、毛巾塞嘴等方法將父親殺害，然后騎電動車逃離，直至父親尸體腐爛發(fā)臭、鄰居報警才最終被警方控制。

　　這名少年一歲時母親離家出走，父親常年外出打工，自己則跟80歲的奶奶一起生活。長期畸形的家庭環(huán)境讓父子倆的溝通充斥著專制和暴力，直至悲劇發(fā)生。

　　除去家庭矛盾引發(fā)的留守兒童或少年犯罪問題，因為缺乏必要的陪伴和關(guān)愛，許多犯罪的孩子并沒有辨別法律紅線的能力。

　　2014年8月12日，四川自貢，13歲的留守少女苗丹誤將鄰居3歲女童撞倒，慌亂之下將女童扔入糞坑，致其死亡。接受審訊時，苗丹只是反復(fù)哭著說害怕，說怕在外打工的爸爸媽媽“賠很多錢”，才選擇拋尸。

　　衡陽縣公安局一名基層干警表示，從警方辦案的角度來說，并不能特別強(qiáng)調(diào)留守兒童或少年犯罪的概念，但近年來，涉及未成年犯罪的案例中，留守少年的情況愈發(fā)突出。

　　孩子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。

　　殺死姑媽三口的少年小岳，在把尸體簡單藏了一下之后，自顧自地去網(wǎng)吧上網(wǎng)，接受審訊覺得疲憊之時，這個在當(dāng)?shù)刈詈脤W(xué)校讀書的模范少年跟民警認(rèn)真地問，“我明天可以去上學(xué)嗎？”。

　　同樣不知道“殺人需要付出什么代價”的陳曉雯，也多次問陪她接受訊問的老師黃婷婷“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去上學(xué)？”

　　上述干警表示，經(jīng)手的這兩個案例，兩個12歲的孩子對于生命、犯罪、法律全然沒有概念，換言之，在最該被好好教育的年紀(jì)，沒有人告訴他們，什么是對與錯。

　　犯錯孩子的未來

　　讓黃婷婷覺得悲哀的是，幾天之中陳曉雯跟自己說的話，竟然比過去一年加起來還要多。

　　參與審訊，是陳曉雯第一次到縣城。“啊，原來城里路邊都有燈，這里的馬路真寬真平……”從界牌到衡陽縣城不過50幾公里，卻是陳曉雯從沒見識過的世界。

　　辦案民警請陳曉雯吃過一次肯德基，這個話不多的女孩在抿了一口甜筒后笑了出來，“世界上竟然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。”

　　民警們既痛心又無奈，雖然未到年齡，不必承擔(dān)刑責(zé)，但依照規(guī)定，陳曉雯會被送到省里的少管所待上至少3年。3年之后，孩子的出路在哪里，無人知曉。

　　這位民警說，沒有教育不好的孩子，只有不好好教育的家長。自己接觸的青少年犯罪各個類別都算上，每個犯錯少年的背后，都有一個存在問題的家庭。

　　湖南某市中級人民法院長期從事未成年案件審判工作的法官表示，從嚴(yán)格意義上說，“留守兒童”的概念本身就有非法嫌疑，因為嚴(yán)格說來，父母不在孩子身邊，本身就是失職。

　　這個法官經(jīng)手的案件，均是涉及未成年人嚴(yán)重刑事案件，但他對于這部分孩子卻充滿深刻的同情，“很多情況下是成人世界的失職，才催生了未成年犯罪。”這位法官說，“沒有人是天生的罪犯，更何況是孩子。如果一個孩子選擇殺人，在幼小的心里，該是積蓄了多少發(fā)泄不出去的痛苦和壓抑。”

　　但在現(xiàn)階段看來，生而不養(yǎng)，是中國鄉(xiāng)村最無奈和最難改變的一個現(xiàn)實。

　　改變這一現(xiàn)狀，目前看來，困難重重。另一層面，因為相關(guān)法律和社會機(jī)構(gòu)的缺失，涉罪的孩子在我們國家面臨無處可去的窘境。

　　而幾年的少管所生活對于改寫這部分孩子的人生，目前看來正面意義微乎其微。

　　陳曉雯的父親至今不知道女兒殺人的事情，從年初離開家之后，年邁的父母并沒有接到過兒子的任何消息。凌鳳英說，媒體報道孫女的事情之后，她曾接到過一個女人的電話，憑聲音她覺得那人可能是曉雯的母親，但是那個電話很快掛斷，至今再未響起。

　　失去兩個女兒的湯和平也不知道怎么辦了，孩子離開之后，智障的妻子性情大變，每天堵在鎮(zhèn)上的路上等著兩個女兒回來，無奈，湯和平在老鄉(xiāng)和當(dāng)?shù)卣膸椭掳哑拮铀瓦M(jìn)了精神病院。

　　而陳曉雯，沒人知道她未來的路該如何。黃婷婷最后一次見陳曉雯時，和她有一段對話：

　　“你們是不是最好的朋友？”

　　“我不知道。”

　　“你知道湯曉霞現(xiàn)在怎么了嗎？”

　　“我不清楚。”

　　“你知道以后你再也不能跟湯曉霞玩兒了嗎？”

　　陳曉雯沒有說話，低著頭，哭了起來。

　　(文中未成年人均為化名）